(原标题:周有光:像九如巷的水一样绵长)
张允和与周岁的周晓平在苏州乌鹊桥弄 |
2002年周有光与张允和在家中 |
1953年周有光与张允和在苏州怡园 |
周有光与张允和结婚照 |
1月13日出生,1月14日去世,前一天生后一天死,看似一天的人生,周有光走了整整112年。他曾形容自己的恋爱是“流水式”的,不是“冲击式”的。他的恋爱是慢慢地,慢慢地,顺其自然。实际上,他的生命就是一股清流,一天,却长流了112年;112年,却也如一天,平和,无奇。
今天,人们聊起周有光,不会不说及他“九如巷女婿”这个身份。九如巷四个女婿,大女婿顾传玠寿命最短,只活了55岁。三女婿沈从文、四女婿著名汉学家傅汉斯分别活了86岁和87岁,都算高寿。
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张家四女儿,个个长寿。大女儿张元和活了96岁,二女儿张允和、三女儿张兆和都活了93岁,四女儿张充和活了102岁。四个人年龄加起来,高达384岁。
“人的生死,我们决定不了的”
周有光走在了春节即将来临的时候。两年前也是快春节了,他的儿子、著名气象学家、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周晓平因病去世。虽然讣告说周晓平活了82岁,但实足年龄应该是81岁。
人能活到81岁,真算是长寿了,所以,不该有什么遗憾。但是,周晓平特殊一点,因为109岁的父亲还健在。晓平一走,大家怕周有光受不了。
所以,周晓平1月22日去世后,家人决定对周有光封锁消息。电视、报纸、网络都在传播周晓平去世的消息,于是,家人尽量不让这些消息进入周有光的视野。
可是,封锁消息毕竟不是长久的办法,因为周有光脑子很好使。沈龙朱曾给笔者介绍,周晓平和父亲都住在北京,但住处相隔遥远。不过,周晓平非常孝顺,每周都必定去看望父亲一次,并且父子俩共同的东西很多,看法一致,很能聊在一起。即使周晓平2013年做了胃切除手术,这种父子间周周交流的惯例依旧保持着。
2015年1月初,周晓平住了医院。这是周有光知道的。但是在医院究竟怎样了?周有光能不关心吗?一次,他和家里人说起晓平的病,家人似乎感受到老爷子猜测到了周晓平去世的事,但彼此没有说透。
到2月初,也就是周晓平去世两周之后,大家觉得老瞒着不好,决定告诉老先生了。本来计划2月1日和老爷子说,但大家担心老爷子受不了,应该有急救措施。于是推迟到工作日的2月2日,请急救的医护人员守在门外。
起初有人提出要慢慢讲给老先生,其方案是从空气污染说起,讲到癌症病人多了。另有意见就说,这样绕着讲,怕老先生听不进去,走神。所以,由谁讲,谁的压力大。
笔者是在家人对周有光讲清楚周晓平去世消息的第二天到沈龙朱家拜访的。那天,沈龙朱和妻子一直在等电话,看周老先生“消化”这“坏消息”“消化”得如何。
沈龙朱作为最亲近的晚辈,前一天和弟弟沈虎雏到周有光住处寒暄,开玩笑。说着说着,其他亲戚也陆续进来几个。在一种比较轻松和热闹的气氛中,沈龙朱提及周晓平,并说:“晓平已经不在了,大家不想告诉你,希望你理解。”
“我是真不知道。”周有光听到这个消息后表示,“人的生死,我们决定不了的……”
那天,大家说了会儿话,退出来。由保姆照料周有光。大家想:老先生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了,但是周晓平的去世,会不会造成很大的打击?他如何去消化这打击?大家释然的是,以老先生的阅历和人生经验,应该会比一般人做得好。
其实,这不是周有光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打击。抗战期间,周有光和家人在四川。他的女儿周小禾,得了盲肠炎,没有合理的治疗,夭折了。周有光曾回忆说:“这是一个打击。……这是最悲惨的事情。”
他们一家在成都,儿子周晓平在花园里被打来的流弹击中,肚子上穿了五个洞。好在附近的美国空军医院救了孩子一条命。那次惊心动魄的抢救,估计周有光也是一次揪心的经历。
而今,周有光在儿子去世两年后走了,走得很平静。
“流水式”的恋爱,不是大风大浪的恋爱
苏州九如巷张家十姐弟,在父母教育下,个个成才。而张家四姐妹,更是很早就有了名。叶圣陶曾预言:“无论是谁,娶了张家四姐妹,都会幸福一辈子的。”周有光有幸做了张家的二女婿,周有光会是最幸福的一个吗?
抗战期间,沈龙朱跟着母亲张兆和到昆明父亲沈从文身边,他回忆说:“妈妈的十个兄弟姐妹,她总要说的,当故事说的。……妈妈老讲,大姨在家里是最漂亮的,长得最稱头,最端庄的;二姨呢,在重庆,四川什么地方,在二姨身边,还有我一个哥哥,当时我没有见过的哥哥。然后,还有个小舅,在上海学音乐的;三舅是黄自的学生,搞作曲的;四舅,是搞农业的;五舅,后来在管学校。”
沈龙朱曾说:“张家家族太大了,人太多了。……在四姐妹里头,我母亲是最腼腆,最普通的。她既没有大姨那个长相,端庄,又没有二姨那个机灵,又没有四姨那个学问,就是老底子学问。她就是老老实实上学,可能运动比较好,打篮球这些事还比较好,又黑,晒得黑黑的,那样一个,她在里头是最不出众的。”
我说:“不论她们四个人本身怎么样,但她们四个人都嫁的是有名的丈夫,这个在文坛上也成了个佳话。”
沈龙朱反驳说:“现在有名了。以前可不见得算有名,有段时间还不太理想,很不好。”
与大女儿张元和跟昆曲演员顾传玠的苦恋不同,与三女儿张兆和跟沈从文的“偏爱偏不爱”不同,周有光和张家二女儿张允和进行的是“流水式”的恋爱。
起初,周家和张家都住在苏州,周有光的妹妹在张允和父亲办的乐益女中读书,和张允和是同学。张允和常到周家找周有光的妹妹玩。如果是假期,张家姐弟和周家的孩子们还结伴玩耍。所以,周有光和张允和很早就熟悉。
后来他们都到上海读书了。李怀宇撰写的《周有光百岁口述》这样写道:“我与张允和从认识到结婚的八年时间里,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很普通的往来,主要在苏州;第二个阶段,到了上海开始交朋友,但是还不算是恋爱;第三个阶段,我在杭州民众教育学院教书,而她本来在上海读书,正好赶上浙江军阀与江苏军阀打仗,苏州到上海的交通瘫痪了,于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学借读。在杭州的一段时间,就是恋爱阶段。”
周有光说,他们从做朋友到恋爱到结婚,很自然,也很巧。常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自然地发展,不是像现在大风大浪“冲击式”的恋爱,而是“流水式”的恋爱。他回忆说:“我和张允和谈恋爱时,社会上已经提倡自由恋爱,特别张允和的父亲完全采取自由化。可是当时恋爱不像现在,那时候和女朋友同出去,两个人还要离开一段,不能勾肩搭背,还是比较拘束。一种社会风气要改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的。”(见李怀宇撰写的《周有光百岁口述》)
对“艺人”、“乡下人”连襟抱有温厚的关爱
张家四姐妹,各自嫁了人。按照叶圣陶的看法,娶她们的人都幸福了,而亲戚圈里怎么看她们的婚姻呢?
张家大女儿张元和,年轻时漂亮,又是名门闺秀。那时候许多男孩子仰慕她,但不敢追求她。苏州“传字辈”艺人、昆曲名伶顾传玠离开舞台,从“有志者事竟成”中取名“顾志成”进学读书,做了张家儿子们的同学。于是,顾传玠有机会跟张元和认识了。一次义演前,久不登台的顾传玠练习时卡壳了,张元和自然提醒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于是,两人的友谊加深了。
周有光曾在百年口述中说:“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人漂亮,读书也好,是大学里的 校花 ,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张家的地位,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顾传玠想追求她,但她不敢接近顾传玠,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战争的时候他们才在上海结婚。”
张元和要嫁给顾传玠,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呢?她写信向妹妹张允和求援。张允和后来说:“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一个名门闺秀、大学生,和一个昆曲演员之间的悬殊地位,使他们的结合引起来自各方面的舆论,这确实给了大姐不小的精神压力。我理解她,支持她,一接到她的信就马上回信代行家长职责: 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 ”
周有光也在晚年回忆道:“我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学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最高一层放的全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上海拜访老长辈,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我早年搞经济学,在大学教书,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见,搞得张元和很尴尬。这个例子说明,张元和结婚晚就是因为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看不到艺术家的价值,看不起演员。”
沈龙朱曾和笔者说:“正因为这样,大姨结婚晚,比我妈妈、二姨都晚,孩子也比我们小,老大都比我们小。后来大姨就到台湾去了。”
到台湾以后,顾传玠一心一意办种殖场,从事商业活动,不再登台演戏。1965年因肝炎去世时才55岁。张元和在演出《长生殿》时演到“埋玉”一折,内心不禁感慨:“我埋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玠这块玉呀!”
张家三女儿张兆和嫁与沈从文,后来两家都定居北京,周有光和沈从文来往多,沈从文和有留洋背景的周有光比,就是“乡下人”了。但周有光对沈从文的评价是“了不起”。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早为读者所熟悉,遗失在苏州战火中的情书,更成了有待破解之谜。1995年张兆和为《从文家书》写的后记和大姐张元和面对顾传玠的死发出了同样的“悔意”:“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这话,是不是可以很好地诠释了周有光所谓的“了不起”?
长寿之极,如“九如巷”“水”样绵长
1955年,周有光调到北京工作。姐弟十人,有三家定居北京。张允和回忆说:“三妹、三弟定和跟我三家。算是欢欢喜喜,常来常往过日子。”
可是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全部四散而去。周有光下放到宁夏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张允和没有一起去,因为她身子太弱,也太疲倦了,没法一起去受罪。但在北京,她要给害青光眼的周有光买眼药水寄去,也需要勇气和智慧。
在《合肥四姐妹》中有段这样的对话:
允和:同志,我爱人需要治青光眼的药,请你写个单子,批准给他开药。
同志:让他去医疗室拿不就行了?
允和:他们医疗室没有这个药。
同志:那就让他去医院拿药。
允和:医院在三十多公里外呀,而且那医院也没这药。
同志:那就叫他别用这药算了!
允和:如果他瞎了,就不能劳动,也不能改造自己了。
张允和温婉着,执著地要给周有光买到药。在那段非常岁月里,张允和在北京担惊受怕。于是,她亲手毁掉了几乎所有私人信件、文凭、日记、照片及零星创作。一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她说:“我的指头好酸,全身都痛。我把珍贵的东西毁得一干二净了。”(见《合肥四姐妹》)
张兆和也下放了,沈龙朱住在集体宿舍。星期天回去看看父亲,干点活。安炉子、拆炉子、捅烟囱等,都是沈龙朱干的。张允和独自带着孙子住,沈龙朱知道二姨需要帮手,所以,二姨家捅烟囱,装、拆、包扎挂起来这些事,他都干。他回忆说:“干完活,姨妈给我做一顿好吃的。还有妹妹家,因为那时候我就是一个普通工人,她们的男人都在干校什么地方,所以这些事情我就来帮着做做。”
沈龙朱和弟弟沈虎雏在父母、二姨都去世后,更愿意多陪陪二姨夫周有光。尤其是过春节等重要节日,去看望老先生,一起吃顿饭,感觉很幸福。
现在,“九如巷”四个女儿、四个女婿中,最后一个走的周有光,活了112岁,成了八人中的长寿之极。人们给了周有光很高的评价,但是周有光大约比谁都清楚,他的文字本身是生命最好的注脚。
图片选自《走读周有光》
本版文/刘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