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诗选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xff0c;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xff0c;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xff0c; 
一叶无声的坠地&＃xff0c;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xff01; 
昨天又昨天&＃xff0c;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xff1b;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xff0c;一丝魂魄月边留念&＃xff0c;——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xff01;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xff0c;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xff0c;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xff0c; 
田里一窄条路&＃xff0c;八月里这忧愁&＃xff1f;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xff0c;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xff1b;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xff0c;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xff0c;又像是心&＃xff01;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xff0c; 
夏天过去了&＃xff0c;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xff0c;土墙上的瓜&＃xff0c;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时 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xff0c;翩然辞别&＃xff0c;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xff01;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xff0c;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xff0c;你忍听冷风独语&＃xff1f; 

深 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xff0c;那样深&＃xff0c; 
那样圆转&＃xff1f;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xff0c;迸出天真&＃xff01; 
清泉底浮动&＃xff0c;泛流到水面上&＃xff0c; 
灿烂&＃xff0c; 
分散&＃xff01;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xff1f; 
那样轻盈&＃xff0c;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xff0c;随着风过&＃xff0c; 
拂在短墙&＃xff0c;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xff0c;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xff1f;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xff0c;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xff1f; 

昆明即景&＃xff08;已佚&＃xff09; 

………… 
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xff0c; 
半藏着、半挺着&＃xff0c;立在街头&＃xff0c; 
瓦覆着它&＃xff0c;窗开一条缝&＃xff0c; 
夕阳染红它&＃xff0c;如写下古远的梦。 
………… 

雨 后 天 

我爱这雨后天&＃xff0c;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xff01;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xff0c; 
风吹&＃xff1a; 
吹远了香草&＃xff0c;落叶&＃xff0c; 
吹远了一缕云&＃xff0c;象烟—— 
象烟。 

记 忆 

断续的曲子&＃xff0c;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xff0c;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xff0c;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xff0c;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xff0c;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xff0c;头发乱了&＃xff0c;或是 
水面皱起象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xff0c;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xff0c;谁都 
认识那图画&＃xff0c;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xff01; 

无 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xff1b;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xff0c; 
面对着山&＃xff0c;面对着小河流&＃xff1f;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xff1b; 
披拂新绿&＃xff0c;耳语似的诗思&＃xff0c; 
登上城楼&＃xff0c;更听那一声钟响&＃xff1f; 

什么时候&＃xff0c;又什么时候&＃xff0c;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xff1b;山河的年岁&＃xff1b; 
昨天的静&＃xff0c;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xff01;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xff0c; 
让黄昏来临&＃xff0c;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xff0c; 
今天&＃xff0c;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xff1b; 
葱郁&＃xff0c; 
不忘却晚霞&＃xff0c; 
苍莽&＃xff0c; 
却听脚下风起&＃xff0c; 
来了夜——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xff0c;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xff1b;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xff0c; 
简单的&＃xff0c;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xff0c;我想呼喊&＃xff0c;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xff0c; 
太早了&＃xff0c;弟弟&＃xff0c;难为你的勇敢&＃xff0c; 
机械的落伍&＃xff0c;你的机会太惨&＃xff01; 

三年了&＃xff0c;你阵亡在成都上空&＃xff0c;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xff0c; 
如果我向你说来&＃xff0c;你别悲伤&＃xff0c;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xff0c;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碾动&＃xff0c; 
我们灵魂流血&＃xff0c;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xff0c;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xff0c;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xff0c;点算又点算&＃xff0c;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xff0c; 
每天却空的过去&＃xff0c;慢得像骆驼&＃xff01;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xff0c;那样慢&＃xff0c;啊&＃xff0c;弟弟不要伤心&＃xff0c;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xff0c; 
别说是谁误了你&＃xff0c;是时代无法衡量&＃xff0c; 
中国还要上前&＃xff0c;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xff0c;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xff0c;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xff0c;喉咙多哑&＃xff0c; 
你永不会回来了&＃xff0c;我知道&＃xff0c;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xff1b;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xff0c;你别难过&＃xff0c;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xff1a;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xff0c;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xff0c;献出你们的生命&＃xff1b; 
已有的年轻一切&＃xff1b;将来还有的机会&＃xff0c; 
可能的壮年工作&＃xff0c;老年的智慧&＃xff1b; 

可能的情爱&＃xff0c;家庭&＃xff0c;儿女&＃xff0c;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xff0c;喜悦&＃xff1b;及生的纠纷&＃xff01; 
你们给的真多&＃xff0c;都为了谁&＃xff1f;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xff0c;比自己要紧&＃xff1b;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xff0c;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xff0c;你也做了&＃xff0c;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xff0c;为何我还为着你哭&＃xff1f;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xff0c;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xff0c;战时你的安全&＃xff0c;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xff0c;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xff0c;你死是为了谁&＃xff01; 

激 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xff0c;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xff0c;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xff0c;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xff0c;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xff0c; 
喷吐冷激的辉艳&＃xff1b;——斩&＃xff0c;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xff0c;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xff0c; 
剖取一个无暇的透明&＃xff0c; 
看一次你&＃xff0c;纯美&＃xff0c;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xff0c;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xff0c;跨一条 
长虹&＃xff0c;瞰临着澎湃的海&＃xff0c;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xff0c;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xff0c;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xff0c; 
我的信仰&＃xff0c;至诚&＃xff0c;和爱的力量&＃xff0c; 
永远膜拜&＃xff0c;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xff01;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xff1b;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xff1b;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xff0c; 
黄昏吹着风的软&＃xff0c;星子在 
无意中闪&＃xff0c;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xff0c;那娉婷&＃xff0c;你是&＃xff0c;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xff0c;你是 
天真&＃xff0c;庄严&＃xff0c;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xff0c;你像&＃xff1b;新鲜 
初放芽的绿&＃xff0c;你是&＃xff1b;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xff0c;是燕 
在梁间呢喃&＃xff0c;——你是爱&＃xff0c;是暖&＃xff0c; 
是希望&＃xff0c;你是人间的四月天&＃xff01; 

秋天&＃xff0c;这秋天 

这是秋天&＃xff0c;秋天&＃xff0c; 
风还该是温软&＃xff1b;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xff0c; 
闪着金银&＃xff0c;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xff01; 
这里那里&＃xff0c;在这秋天&＃xff0c;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xff0c;和枝叶中间&＃xff0c; 
象醉了的蝴蝶&＃xff0c;或是 
珊瑚珠翠&＃xff0c;华贵的失散&＃xff0c;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象歌曲&＃xff0c;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xff0c; 
浮出珠沫&＃xff0c;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xff0c;秋天懂得&＃xff0c; 
秋天懂得那狂放&＃xff0c;——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xff01; 

但是秋天&＃xff0c;这秋天&＃xff0c;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xff0c;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xff1a; 
他撒开手&＃xff0c;一掬璎珞&＃xff0c;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xff0c;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xff0c;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xff01; 
一阵萧萧的风&＃xff0c;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xff0c;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xff1a; 
荷叶还没有残败&＃xff1b;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xff1b; 
夏夜的细语&＃xff0c;夹着虫鸣&＃xff0c;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xff1b;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xff0c;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xff0c;他闪一闪说&＃xff0c; 
只要一夜的风&＃xff0c;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xff0c; 
在这样的深秋里&＃xff0c; 
你又同谁争&＃xff1f;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xff0c;荒诞的&＃xff0c;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xff1f;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xff0c;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xff0c; 
趁一次里&＃xff0c;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xff0c;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xff01; 
如果你忘不掉&＃xff0c;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xff1b; 
同看过的花好&＃xff0c;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xff0c; 
不是萌芽&＃xff0c;——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xff1b;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xff1b;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xff0c; 
切不用哭泣&＃xff1b;或是呼唤&＃xff1b;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xff1b; 
&＃xff08;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xff09;&＃xff1b; 
只要低低的&＃xff0c;在静里&＃xff0c;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xff0c;——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xff1a; 
这夜&＃xff0c;这夜&＃xff0c;这惨的变换&＃xff01; 

静 坐 

冬有冬的来意&＃xff0c; 
寒冷像花&＃xff0c;—— 
花有花香&＃xff0c;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xff0c;青烟色的瘦细&＃xff0c;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xff1b; 
寒里日光淡了&＃xff0c;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人 生 

人生&＃xff0c; 
你是一支曲子&＃xff0c; 
我是歌唱的&＃xff1b;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xff0c;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xff0c; 
你&＃xff0c;田野&＃xff0c;山林&＃xff0c;峰峦。 

无论怎样&＃xff0c;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xff0c;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xff1b; 

我生存&＃xff0c;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xff0c;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xff0c; 
你&＃xff0c;——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xff01; 

展 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xff0c;大河&＃xff0c;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xff0c;——不论 
怎么冲急&＃xff0c;怎样盘旋&＃xff0c;—— 
那河上劲风&＃xff0c;大小石卵&＃xff0c;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xff0c;就如同 
那生命中&＃xff0c;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xff1b;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xff0c;这奔驰的血液&＃xff1b;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xff0c;溯会流水&＃xff0c;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xff0c; 
这所有&＃xff0c;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xff0c;稍稍 
迟缓&＃xff0c;拖延时间&＃xff0c;—— 
拖延理智的判断&＃xff0c;——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xff01; 

情 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xff0c;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xff1b; 
或流云一朵&＃xff0c;在澄蓝天&＃xff0c;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xff0c;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xff1b; 
在黄昏&＃xff0c;夜班&＃xff0c;蹑着脚走&＃xff0c; 
全是空虚&＃xff0c;再莫有温柔&＃xff1b; 

忘掉曾有这世界&＃xff1b;有你&＃xff1b;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xff1b; 
落花似的落尽&＃xff0c;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xff0c; 
比一闪光&＃xff0c;一息风更少 
痕迹&＃xff0c;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xff0c;口唇&＃xff0c;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xff0c;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xff0c;美的笑&＃xff1b; 
水的映影&＃xff0c;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xff0c;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xff0c;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xff0c;画的笑&＃xff1a; 
云的留痕&＃xff0c;浪的柔波。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xff0c; 
轻弹着&＃xff0c; 
在这深夜&＃xff0c;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xff0c; 
静听着&＃xff0c;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xff0c; 
忒凄凉 
我懂得&＃xff0c;但我怎能应和&＃xff1f;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xff0c;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xff0c;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