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半世的婚礼——林汐

斩断的初恋

                                
　　日本东京&＃xff0c;1950年秋&＃xff0c;日本尚未从战后的阴影中走出&＃xff0c;街道破败&＃xff0c;店铺萧条。19岁的宇津井健坐在一间居酒屋内&＃xff0c;愁眉不展。
　　这个出生于东京深川、有着几代祖传料理店的贵公子&＃xff0c;深受家族宠爱&＃xff0c;但他从小喜爱舞台&＃xff0c;希望做演员。这份憧憬被祖父母毫不留情地斩断了&＃xff1a;怎能从事那么辛苦低下的工作呢&＃xff1f;他立刻被送进早稻田大学就读文学系。
　　内心苦闷&＃xff0c;他时常去学校附近的居酒屋小酌几杯&＃xff0c;并非因这家店面如何高档&＃xff0c;而是因为17岁女招待加濑文惠的甜美笑容。
　　加濑肌肤雪白&＃xff0c;细细凤眼。与拘束古板的千金小姐们相比&＃xff0c;她就像随处可见的紫藤花&＃xff0c;来自乡野&＃xff0c;活力旺盛。他安心于这份笑容&＃xff0c;竟不觉将烦恼合盘托出。她不以为然&＃xff0c;“朝着梦想努力就是了&＃xff0c;只要坚持&＃xff0c;一定会实现。”他哭笑不得&＃xff0c;“哪那么简单。”她扬扬手里的布囊&＃xff0c;“我的梦想&＃xff0c;就是现在开始攒钱&＃xff0c;将来会有家自己的店。”他哑然失笑&＃xff0c;随手将100元塞进布囊&＃xff0c;“我就当助你的第一人吧。”
　　几天后&＃xff0c;宇津再次踏入居酒屋&＃xff0c;加濑却不在。静悄悄的居酒屋黯淡无光&＃xff0c;他胸中空空落落。喝到半醉&＃xff0c;加濑突然出现&＃xff0c;将一叠资料递到他手里&＃xff0c;“我也要当助你实现梦想的第一人呢。”
　　那是整个东京地区演艺学会及培训班的招生资料&＃xff0c;天知道她是怎样在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到处寻找&＃xff0c;将资料收集齐全的。宇津酒醒了大半&＃xff0c;感动到无语。
　　那晚&＃xff0c;他执意待到酒屋打烊&＃xff0c;送加濑回家。夜凉如水&＃xff0c;虫声唧唧&＃xff0c;看着她月光下含羞带怯、柔情脉脉的眼神&＃xff0c;青年再也抑制不了胸中热血&＃xff0c;将她拥入怀中。那晚&＃xff0c;激情缠绵&＃xff0c;他心中全是柔情蜜意。
　　曙光渐入&＃xff0c;要分别了。她看着他&＃xff0c;眼神恍惚如梦&＃xff0c;“我还有一个梦想&＃xff0c;那就是总有一天&＃xff0c;成为你的妻子。”忽然之间&＃xff0c;祖父母严厉的脸、族人的嘲笑一一浮现在他眼前。不&＃xff0c;她绝不可能成为他的新娘。那么&＃xff0c;眼下的激情四射又算什么&＃xff1f;自己的行为与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有何区别&＃xff1f;他猛然松开揽着她肩头的手&＃xff0c;转身离去。
　　情欲被浇熄&＃xff0c;家族继承者的责任感重回心头。那些天&＃xff0c;宇津不再涉足居酒屋。然而&＃xff0c;加濑倔强的表情始终在他脑海盘旋不去。
　　他终于明白&＃xff0c;身份地位的差别可以忽略不计&＃xff0c;重要的是&＃xff0c;他们是同一类人。他回到居酒屋&＃xff0c;加濑却已辞职离去。
　　“做想做的事&＃xff0c;不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失恋让迷茫的青年看清了自己的路。
　　1952年4月&＃xff0c;宇津执意退学&＃xff0c;考入东京演员剧团培训班&＃xff0c;将演员作为终身职业。

半世纪纠缠

                                                        
　　在培训班&＃xff0c;宇津因出众的气质、容貌得到了导演的喜爱&＃xff0c;还没毕业&＃xff0c;便出演了两部电影。1954年&＃xff0c;他毕业&＃xff0c;进入新东宝公司&＃xff0c;正式开始了演员生涯。
　　然而&＃xff0c;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出众的容貌限制了演技发挥&＃xff0c;养尊处优的贵族气质影响了戏路的拓展。虽说家族最后不得不接纳了他的职业&＃xff0c;经济上也毫无压力&＃xff0c;但接不到剧本、坐冷板凳的时光依然难熬。在青春的10年里&＃xff0c;他在影坛一直半红不黑。
　　期间&＃xff0c;他与演员阿倍千惠子相知相爱结婚。
　　1962年&＃xff0c;宇津来到名古屋拍摄影片。空闲&＃xff0c;剧组成员来到当地最有名的高级俱乐部聚会。觥筹交错间&＃xff0c;宇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10年没见&＃xff0c;他却一眼认出了她&＃xff0c;成熟艳丽的老板娘&＃xff0c;加濑文惠。她仍然肌肤雪白&＃xff0c;嘴角似翘非翘&＃xff0c;仿佛时光根本不曾在这张脸上停驻。然而她举止高雅得体&＃xff0c;应对八面玲珑&＃xff0c;分明又不是当年青涩的酒家女。
　　一向好酒却节制的他&＃xff0c;那天醉了。加濑亲自照顾他&＃xff0c;他问了很多问题&＃xff0c;她只淡淡一笑&＃xff0c;“为了能配得上你&＃xff0c;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布囊里的100元钱&＃xff0c;一直被她珍存着。她收集了他所有的电影海报&＃xff0c;他&＃xff0c;一直是她奋斗的动力。一个毫无根基的弱女子&＃xff0c;如何在弱肉强食的商界搏杀出一片天地的&＃xff0c;个中艰辛可想而知。他不再问&＃xff0c;心下难受不已。
　　回到妻子身边&＃xff0c;他依然想念加濑淡淡酸楚的面容。身不由己&＃xff0c;下个周末&＃xff0c;他又去了名古屋。看她如花蝴蝶一般应酬穿梭&＃xff0c;他不知不觉又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如是者三&＃xff0c;敏感纤细的妻子看出身边男人的异样。她不吵不闹&＃xff0c;将一份报纸放在宇津手边。那是某著名影星因私生活丑闻&＃xff0c;不得不当众致歉&＃xff0c;名声一落千丈的专题报导。对于有着强烈自制力&＃xff0c;以责任、克己、敬业为人生信条的宇津来说&＃xff0c;无异当头棒喝。
　　不久&＃xff0c;妻子怀孕生子&＃xff0c;一向患重度贫血的她身体更赢弱&＃xff0c;宇津又要照顾妻儿&＃xff0c;又要出演剧集&＃xff0c;忙得焦头烂额。等他有了空闲&＃xff0c;再度来到名古屋&＃xff0c;已是两年后了。
　　他不再要求喝酒&＃xff0c;加濑心照不宣地斟上了香茶&＃xff0c;匆匆时光就在那幽幽香气里飘洒而过。他劝她找个好男人结婚&＃xff0c;她摇头&＃xff0c;半开玩笑说&＃xff1a;“电影要隔好些日子才能上映&＃xff0c;如果能天天在电视里见到你就好了。”他豁然开朗。
　　1965年以后&＃xff0c;宇津将工作重心逐渐转向电视界。人到中年&＃xff0c;他反而开创了事业高峰。他扮演的教官、刑警、父亲形象广为人知。特别是他主演的电视剧《血疑》&＃xff0c;将深沉父爱演绎得丝丝入扣&＃xff0c;细腻又不失刚强&＃xff0c;成为观众心中“最佳父亲”代言人。
　　事业蒸蒸日上&＃xff0c;妻子重病缠身&＃xff0c;他分身乏术&＃xff0c;只能将对加濑的牵挂深埋心底。加濑的生意越做越大&＃xff0c;她还出了散文集&＃xff0c;甚至出演过电影。她在努力向他的世界靠近。这个执拗的女人&＃xff0c;一直拒绝婚姻。

临终的婚礼

　　成名后的宇津更加自律克己。入行40年&＃xff0c;他一直保持着105厘米的胸围&＃xff0c;身材从未变形。他扶持后辈&＃xff0c;是巨星山口百惠的义父和证婚人。他敬业&＃xff0c;50岁时&＃xff0c;为演好一场跳舞的戏份&＃xff0c;可以绑上胸袋&＃xff0c;穿上舞鞋&＃xff0c;和小女孩同学芭蕾舞……公众之前或之后&＃xff0c;他都是完美男人。然而私下里&＃xff0c;他对加濑始终有牵挂。只要有时间&＃xff0c;他就会飞到名古屋&＃xff0c;与加濑见面&＃xff0c;哪怕短短一杯茶时间&＃xff0c;也能获得心灵的一份平静。
　　时光如水般流逝&＃xff0c;宇津一直活跃在电视屏幕上。2006年4月&＃xff0c;相濡以沫40余年的妻子因病逝世时&＃xff0c;宇津已经75岁了。
　　不再有任何束缚的他&＃xff0c;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望加濑。然而此情遭到宇津圈内朋友、家族和孩子的反对。不管加濑如何事业成功&＃xff0c;如何提升自己&＃xff0c;夜店妈妈桑的经历仍是抹不去的人生污点。这段情缘如被大众知晓&＃xff0c;他的公众形像将会跌落谷底。加濑听闻这些反对声&＃xff0c;负气出国散心。
　　那段时间&＃xff0c;宇津陷入了孤寂&＃xff0c;健康江河日下。放心不下的加濑顾不得旁人冷眼&＃xff0c;来到他身边。她拉他去美国夏威夷&＃xff0c;蓝天碧海间&＃xff0c;仿佛回到年少时光&＃xff0c;忘却了尘世的烦恼、郁结。她不顾流言蜚语&＃xff0c;放下所有生意&＃xff0c;陪伴他在片场&＃xff0c;悉心照顾他。正因为她的照顾&＃xff0c;宇津才能以80高龄演出不断。
　　整整等待半个世纪&＃xff0c;他们才真正走到一起。他们常拿出那张百元钱币&＃xff0c;以及那叠已泛黄的招生简章&＃xff0c;感慨着岁月易逝&＃xff0c;他们实现了各自梦想。然而心底里&＃xff0c;他知道&＃xff0c;他始终欠她一个名分。
　　随着宇津肺气肿不断恶化&＃xff0c;81岁以后&＃xff0c;就不断频繁入院&＃xff0c;加濑不顾自己也已80高龄&＃xff0c;衣不解带地照料。每当他呼吸困难时&＃xff0c;总能听到加濑在身边喃喃祷告。她不肯离开他身边&＃xff0c;生怕一次分别就是天人永隔。每当他缓过劲来&＃xff0c;她紧握着他的双手&＃xff0c;喜极而泣。发自内心的哭泣&＃xff0c;令见者鼻酸。
　　她在病床边照顾了他整整一年&＃xff0c;所有反对的声音&＃xff0c;都在这样的情深意重前败退了。
　　2014年3月&＃xff0c;宇津自觉大限将至&＃xff0c;便向加濑求婚&＃xff1a;“你能嫁给我么&＃xff1f;”
　　短短一句话&＃xff0c;犹如钟鼓敲在加濑心头。这句一辈子渴求的话语&＃xff0c;居然在他生命快要结束时说出。所有的酸楚&＃xff0c;扑面而来&＃xff0c;她不由潸然泪下。
　　3月14日&＃xff0c;白色情人节&＃xff0c;宇津抱着羸弱的身体&＃xff0c;穿上崭新的黑色西服&＃xff0c;与加濑在亲友的见证下&＃xff0c;完成了婚礼。听到加濑将正式入籍宇津家时&＃xff0c;他用微弱的声音说&＃xff1a;“入籍了&＃xff0c;太好了&＃xff0c;太好了……”然后&＃xff0c;他在加濑的怀抱中去了天国。
　　三天后&＃xff0c;加濑在名古屋市内的殡仪馆&＃xff0c;为宇津举行了告别仪式。她接受采访时表示&＃xff1a;“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棒的白色情人节。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个这么了不起的家人。”
　　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由青春走至白头&＃xff0c;他的谨慎与自律、深爱与柔情&＃xff0c;在生命的最后一刻&＃xff0c;才有了答案。

摘于《读者》2014年22期